生活可以廉價,但夢想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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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那個屋子,我大概永遠無法想象生活到底有多麼艱難。
那還是好多年前,在我第一次來北京的時候,順便探望了一個久別的朋友。這個姑娘從小便和我相識,就住在我家隔壁。小時候,我們曾一起跳過皮筋,踢過毽子,吵過嘴,打過架。直到後來要升高中的時候,她因爲成績不好,便去了另一所職業高中。高中的學習任務很重,我們之間的聯繫越來越少。後來,她家搬走了,便徹底斷了聯繫。我還是從父母的口中得知,高中畢業後,她便去了北京讀了一個民辦的高職,不知是學會計還是外語。
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她不知道從何處打聽到了我的電話。當電話中傳來她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的時候,我有些心酸,亦有些想念。絲絲的尷尬,在彼此之間縈繞,但這並不影響我懷念曾經和她兩小無猜的時光。我們約定好,如果我哪天去北京玩,一定要去看看她。那時,她已經有兩年沒回過家了。
那個暑假,我帶着簡單的行囊坐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車。至今記得,整整十五個小時的硬座,早已讓我分不清哪條纔是自己的腿。煙味,酒味,汗味,鞋味,在小小的車廂中匯聚成了一種詭異的氣體,讓人聞之即吐。當我頭重腳輕地走出站臺後,我看見那個美麗的姑娘穿着一件大紅色的毛衣在衝我使勁地揮手。
她帶着我在五道口吃火鍋。姑娘其實和我一邊大,但是,我卻覺得她的眉眼間有着比我更加濃烈的憂愁。我看得出她爲了見我化了妝,可是,厚厚的粉底仍然遮擋不住她眼底的青黑。我問她是否平時休息不好,她笑了笑,不願多解釋,只拼命地往我的鍋裏下着羊肉,生怕我不夠吃。水開始慢慢沸騰,漸漸又恢復平靜,恰若此刻,我難以道明的心情。
北京的夜色很美,卻也帶着熱鬧的疏離。在宛若流水的燈光中,她牽着我的手回她口中的家。我就像一隻聒噪的麻雀,一刻不停地在問着她各種問題。你租的房子到底在哪裏啊?我們走着就可以到嗎?是不是一個人住特別開心?你有沒有把家裏那隻大大的玩具熊也帶去陪你?等以後我畢業了也要一個人住……
那一年,她剛剛畢業,在北京拿着兩千塊錢的工資。
那一年,我還在讀大三,對這個世界充滿着嚮往和期待。
她帶着我繞啊繞啊,來到了一棟高層居民樓的門口。我剛想問她我們住在幾樓啊,卻沒等我開口,她帶我走到了樓房另外一側。這邊有一扇不甚寬敞的門,門是打開的,裏面有往下去的樓梯。她看着我抱歉地說,我住的地方是地下室,我住慣了倒沒什麼,只是委屈你了。
我看着幽暗的樓梯,嗅着潮溼陰暗的氣味,內心已經覺得有些受不住。只是,此時此刻,我若是轉身離開,未免太過矯情和嬌氣,辜負了她的一份好意。我笑了笑,安撫了她有點緊張的情緒,主動進了樓梯往下走。樓梯看似很狹窄,下面卻是別有洞天。樓梯盡頭向右看去,那條一望無際的長走廊真的是深深地震撼到我了,恐怖片也不過如此吧。走廊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木門,木門上頭便是一個巴掌大的排氣口。每個門上邊都有一個號碼,大概是老闆爲了方便管理。大約快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姑娘終於停下腳步,掏出鑰匙,打開了右手邊的房門。
因爲是地下室,所以屋子散發着潮溼的黴味。剛剛入秋的溫度並不算低,但屋子裏卻格外陰冷。我緩緩地在牀邊坐下,仔細地打量着這個小小的房間。很小,真的很小,大概只能放下一張單人牀和一個小桌子。地上放着電飯鍋和電炒鍋,桌子上還有上頓剩下的一點點飯菜。唯一讓我覺得給房間增加了幾分色彩的,莫過於桌子角落裏高高的一摞書,還有一隻裝了一朵白色玫瑰花的細口玻璃瓶。
見我一直盯着那朵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居民樓旁邊有一家花店,總有打折賣的花,我見了十分喜歡,便偶爾買一朵。瓶子是我和同事逛宜家的時候看到的,九塊九,覺得便宜還好看,正好可以裝一兩支花。這屋子已經夠陰沉了,總得添點生氣吧。
那一晚,我們擠在一張牀上聊天。我知道了她桌上的那一摞書是爲了通過自考的考試,我知道了她現在正在給一家個人的小公司做會計,我知道了她這個房間每個月才五百塊錢,我知道了她過得如此艱難只是爲了給自己攢繼續讀書的學費。
她說,我真的特別後悔以前不好好學習,可是,那時候我真的特別笨。她說,這是你第一次住這麼破的地方吧,沒辦法,北京的房價實在太高了。她說,我聽說好多明星以前都住過地下室,想想就不覺得委屈了。她說,你看這牀單,這門簾,這桌布,都是我精心挑選的呢。她說,我的生活已經足夠廉價,但我不能讓自己也變得廉價。
這是自認識她以來,她第一次和我說這麼多的話。我看得出,她應該很久都不曾這般與人說話了。見我沒有回她的話,大概以爲我睡着了,便替我掖了掖被子。我背對着她,眼淚放肆地淌着,那般灼熱,就像我此時此刻燃燒的心。我狠狠地拽着被角,忍住抽噎,生怕讓她看到我此刻的失態。我知道,她不需要我的同情和憐憫。
那一夜,我睡得並不好。
房間與房間之間的牆是假的,沒有絲毫隔音的效果。我聽着走廊半夜有人走過大聲吵鬧的聲音,聽着不遠處的公共衛生間沖水的聲音,聽着朋友已經熟睡淺淺的打鼾的聲音,心中一片沉寂。當生活將它隱藏的傷口赤裸裸地撕裂給我看的時候,我除了接受,還能做什麼呢?我知道生活從來都沒有那麼美好,卻也沒想到會有這般糟糕。
至今我都記得在深夜的時候,有人駐足在門外時,我內心的慌張。只要足夠高,即使是從排氣口也可以看到屋子裏,還有什麼比這更沒有安全感?
我帶着少年氣的倔強,在那個屋子裏繼續住了兩晚,直到我要離開。在這短短的三天裏,我好似見到了人生百態。在那個長長的'走廊裏,住着外地打工的中年夫妻,住着心懷明星夢的流浪歌手,住着遊手好閒的地痞流氓,住着渴望成功的職場菜鳥……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以各自認爲合理的方式,無論好壞。
在我離開之前,我悄悄地從網上給姑娘買了一套特別美麗的日系純棉四件套。淡淡的藍色棉布,印着一隻只白色的小鯨魚。恬淡,美好,可以讓人看一眼便想到藍天大海的味道。我問她是否喜歡,她卻連聲拒絕,掩住眼底綻放的光芒。或許是那片藍色太過美好,越發襯得這屋子簡陋不堪。但誰在乎呢?難道就因爲屋子簡陋不堪,就不配精心裝扮嗎?
我告訴她,我喜歡她說的那句,生活可以廉價,但夢想不可以。
我告訴她,謝謝她收留了我,讓我真正地觸碰到了她的生活。
回去的火車依然是十五個小時的硬座,但這一次,我卻絲毫不覺得苦。或許是想到了等待我的溫暖的牀鋪,或許是想到了食堂中便宜又好吃的飯菜,或許是想到了剛剛到北京吃的那一頓火鍋,或許是想到了那個無眠的夜晚,我聽到的關於人世間的種種煙火聲音。活着,或許不易,但我們總是可以找尋到屬於自己的歸屬。
時間如流水,後來的後來,我也輾轉來到了這座城市。依然是她來車站接我,依然是吃火鍋,但是這一次,她離開了那個陰冷的地下室,換到了一個陽光明媚的十三樓。我去做客的時候,帶了鮮花,正好可以插在她牀頭的玻璃花瓶裏。小鯨魚的牀單依然在,大大的玩具熊也被從家郵寄到了這裏。她給我做拿手的飯菜,再也不需要蹲在地上了。
依然是夏末秋初的季節,卻絲毫不覺得寒冷。
我想,生活就像天氣,有晴天,有陰天。在晴朗的日子裏開懷大笑似乎很容易,但在陰雨天裏放歌起舞或許需要更多的勇氣。生活的質量和生活的形式也許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內心的滿足感纔是獲得幸福更重要的途徑。我們現在擁有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希望未來擁有什麼。我們可以穿廉價的衣服,住廉價的房子,吃廉價的食物,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的心也變得廉價,精神也變得廉價,從而夢想也變得廉價。
這世間最無價的寶貝叫作夢想。只要我們還懷有夢想,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們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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