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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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師專工作時,林老太還不算是老太,不到五十歲的樣子。白白胖胖,斯斯文文的一臉和氣,說話慢聲細語的。而且,看得出來,林老太年輕時應該挺漂亮的,到那個年齡了,目光還很清澈呢。用她同齡人與她開玩笑的話說,不時還流露出少女般的羞澀。在一次學校組織勞動中,那時候學校常常組織勞動,她和我絮絮地說起她六十年代讀大學時沒學多少東西,不是搞運動,就是幹活,還要捱餓。其實,我們是校友,我有幾個老師就是她的同學。也許是出於謙虛,她對我所講述的大學生活都表現出天真的甚至小女孩般的驚奇和羨慕。

林老太散文

慢慢熟悉起來,發現林老太也是有脾氣的,而且還很犟。一次,系裏公佈帶學生實習分組名單,把她和另一個也是講教法課的男老師分爲一組,只見她當時氣得臉漲紅,大聲說:“我不跟他一組!”大家都愣了,那位老師尷尬地笑了笑,沒說什麼,系頭頭只好又把她和別人調換了一下。後來聽她說,那位老師爲人很瑣細,所謂小肚雞腸,沒上過大學,以前在中學也不是把好手,但是由於是W主任的學生,雖然沒有學歷,但是以有中學教學經驗更適合講教學法爲由調來的。而且,據說,此人比較喜歡打小報告。林老太感慨地說:“一個人如果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眼界和見識會有相當的侷限,知識可以後天學習,境界可是一輩子也補不上的課。”細品品,再看這類人的爲人處世,感覺這話的確很深刻。

林老太的丈夫是她的大學同學,高高的個子,很有氣質,當時在地區劇團作編劇。但是,據說,兩個人的感情很不睦,已經多年了。她們一直在冷戰,她家是兩居室,每人一個,飯自己做自己吃,有事就寫個紙條,放在門下,再用笤帚掃進去。後來,他們離婚了,由於本來就沒有什麼,房子是學校的,男方淨身出戶了,不久,調到省城去了。據說,此後一直是單身,並沒有如林老太所說的“外邊有女人了”。她們有一個女兒,當時已經讀大學。放假時見過,長得還算漂亮,個子高挑,白白淨淨的。就是穿戴太樸素了,都是八十年代中期了,還穿似乎是別人穿過後改的灰滌卡套裝,而且好長時間也沒見換過樣。一說起她媽,似乎有許多不滿。按理說,她們夫妻倆在當時的當地,也算是高工資了,就一個孩子,人常說,“男孩要窮養,女孩要富養”,意思是男孩天生大手大腳的,不能慣他亂花錢的毛病,女孩天生比較脆弱,容易被誘惑,所以不能讓她缺錢。這種育兒經,在她家卻沒有任何體現。

女兒大三時,到北京參加學運的路上,認識一個個體戶,於是,竟談起戀愛。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鄰省省城的一所大學任教,還和這個個體戶結婚了。這樁婚姻,林老太自然是竭力反對,但是,女兒在經濟上已經獨立,任何制裁措施都沒有效果,何況孃兒倆的關係本來就不好,反對不僅毫無作用,反而加快了進程。那個個體戶我見過,長得又黑又瘦,目光輕浮,說話油腔滑調,一副市井潑皮嘴臉。果然,她們結婚沒幾年,就因詐騙進去了。本來,她女兒雖然離婚了,而且帶一個孩子,但是作爲大學老師,條件也不算太差,不可思議的是,竟與一個盲人結婚了。這個盲人雖然有工作,生活畢竟很不方便,而且也是再婚的,也帶一個孩子。他們結婚後,根據政策,又生一個孩子,至此,一共有三個孩子。隨着大城市生活和育兒成本的水長船高,她們的窘迫是可想而知的。

根據我的瞭解和觀察,她女兒在婚姻上所以做出兩次錯誤的選擇,都與林老太有關。第一次主要應該是對錢的渴望。據林老太說,她女兒和那個個體戶剛認識時,此人出手之大方,是她女兒前所未見的。而她,每月給女兒的生活費,一直都是在最低限度上下徘徊。第二次應該是對愛的渴望。據我觀察,林老太與女兒的關係,有些不像母女,至少不像親母女。給人的感覺,似乎是一派公事公辦的樣子。我們曾是近鄰,從來沒有看見孃兒倆親親熱熱地在一起說過話,更沒見過女兒與她撒過嬌。其實,女人天性就喜歡撒嬌,年紀小時喜歡和父母撒,結婚了喜歡和丈夫撒,年紀大了,往往就會和子女撒了。撒嬌其實是人類的一種本真性心理需求,是對自己襁褓體驗的回眸,是弱感慾望的宣泄,也是以對成熟拒絕與反抗的'方式來修復成長中傷痛。如果這種慾望得不到實現,不是一種虧欠感和失落感,就是心理變態,譬如轉移、代償或冷漠。

林老太說起女兒,都好像是在說和別人的關係:“我對她們夠意思的,她們來,我給她們買排骨,賣魚,把我這個月的錢差不多都花了”。這哪裏像是做母親的在說女兒,簡直就是在說一個不受歡迎的插入者。她女兒也有次自我嘲諷道:“沒辦法,從小到大,我一直是貓不要,狗不想啊!”林老太也承認,她女兒一直恨她。說她女兒還小時,有一次,是冬天,她們一起走,她不小心滑倒了,她女兒只是在旁邊看笑話,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也不管她。所以,她女兒應該是從小就缺乏母愛和父愛,這是她對愛有一種病態渴望最根本原因。因爲她自己說,她找盲人作丈夫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爲他對她好,盲人的愛撫使她陶醉。

後來,和林老太作了幾年鄰居,對她的瞭解更充分一些。說我們是近鄰,實在是名符其實。我們住的是農學院留下的具有蘇式風格的住宅樓,如今再也不會有那種結構的房子了:兩家公用一個走廊,一個廁所,每家各有兩個房間,一個廚房。這種結構,適合人口多的一家人住。如果是兩家,就都沒有多少隱私可言了。我們那是一樓,誰來她家,或誰上我家,必然從別人的窗前經過,再通過我們共同的大門和走廊進來。因爲本來就是一個系的同事,平時關係也很好,所以我們作近鄰,她也非常高興。那時候,我的小孩剛剛會走路,咿呀學語的,常常自己就跑到林奶奶家去玩了。林老太也很喜歡我小孩,經常給他好吃的,給他講故事,儼然是親祖孫倆。但是,我很快發現,和林老太相處,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林老太總是用世俗的等值觀念衡量一切人際關係,這叫人很受不了。本來,當時我正是身強力壯的年紀,幫助她做一點事簡直就是舉手之勞,譬如,換個煤氣罐,幫她到街裏取個或寄個東西,幫她搬重一點的東西,等等,根本不用在意的事。可是,每每幫她做完事,不出一天,她肯定會想出一個叫你哭笑不得的答謝方式,不是給孩子買個玩具,就是送過來一點水果,從來就沒有落空的時候。哪怕是緩一緩,模糊一下回報的性質,至少沒必要一次一交割吧。再比如,她就一個老太太,包餃子一般不值得費一回事,也從來沒見她包過,所以,我家包餃子時就順便多包一些,到時給她送一盤,結果,不是堅決不收,就是又不出一兩天,就再給你返回來點什麼,把你弄得挺難受的。後來明白了,她就是怕欠別人的情,儘管你覺得那根本算不了什麼人情。

林老太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對別人家來的各色人等分外敏感。譬如,常常聽來過我家的人講,每次走時經過她的窗前,都會發現她在裏面偷偷地看,看得人很不自在。後來我注意觀察,的確如此,尤其是對來我家的年輕、漂亮一點的女性,更是她的密切關注對象。我分析,這種習慣可能是因爲孤獨,也可能與她婚姻失敗的經歷有關。據說,她與其前夫關係失和,最先就是因爲劇團有幾個年輕女演員去過她家幾次,引起她的胡思亂想,還不聽人解釋所致。而終於釀成了惡果,又不反省自己,反而以果爲因,更加堅信自己的感覺。於是,遇到相類的情境,往往就會引發她下意識的警覺。不過,畢竟與她利益無關,所以習慣了也就算了。

有一天,我正在家看書,林老太敲門進來,我擡頭看她,發現她那白皙蒼老的臉上竟有一種少女般的遲疑和嬌羞,呢喃了半天,我才聽明白,她有一個男同學明天要路過此地,順便來看她,她向我打聽那次車到站的時間,以及怎麼打出租車等平時沒有經歷過的一些事。我手頭有列車時刻表,馬上就給她查了,並詳細地告訴她打出租車的一些注意事項,以防挨宰。我感覺,這個來客對林老太很重要,說不定,當年曾經追過她,她們之間,可能還有過一些感情糾葛。當然,我還希望,最好這個人現在也是自由身,如果那樣的話,老太太晚年就有伴了。

林老太很快就張羅起來,又是收拾屋,又是買菜,還買了一些平時很少買的雞、魚和水果,等等。第二天,林老太早早地起來,又步履輕健地去了車站,傍十點來鍾,回來了。爲了不影響她們,我把我家的門關得緊緊的。但是,由於房子不怎麼隔音,還是能聽見說話。那個男的聲音很渾厚,就是有磁性的那種,雖然看不見人,感覺應該是位很有魅力的男人。同時,也想象得出來, 林老太很高興,因爲歡聲笑語不時從對面傳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後來是歡快的炒菜聲,伴隨着兩個人的說笑。爲了讓他們更自由些,我特意早早去接孩子,路過她的窗前,我下意識地用餘光瞥了一眼,那位男士恰好站在廚房裏,果然很儒雅,很有成功男士的那種從容。我接過孩子後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也在市裏住的父母家,直到晚上回來。林老太那邊沒有聲音了,也不知她們談得怎麼樣,反正後來再也沒聽林老太再提起過,也許是我爲老太自作多情了,人家可能就是來看看。真希望她們能有點什麼,發生點什麼,雖無“廊橋”,卻留“遺夢”,也不枉林老太孤獨的一生。

據說,林老太如今還在孤獨中吃力地打發剩餘不多的日子。

師專早已升格爲師範學院,經過幾十年的建設發展,如今已經是萬人大學了。我在那裏工作了整整二十年,不特意記,也會在大腦皮層上留下各種各樣的痕跡。所以,把這些片片斷斷的記憶激活並記錄下來,也許可以算作那個時代的特殊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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